36. 重新认识穆罕默德

 


伊斯兰教的信息与传达信息者的身份密切相关,一般而言,效忠于使者,就意味着效忠于使者所传达的信息,和效忠差派使者的那一位。但是出其意料的是,这种认知甚至不适用于安拉。质疑安拉的穆斯林,通常还能被其他穆斯林容忍;但若某人质疑穆罕默德,就会被驱逐教门,更有甚之。

即使所有穆斯林都承认穆罕默德是人而非主,理论上他跟其他人一样难免犯错,但穆斯林总是尊崇穆罕默德,将他视为完人。因此,伊斯兰教封他为“al-Insan al-Kamil”,意指“全美之士”。

更要紧的是——在穆斯林心目中,穆罕默德就是伊斯兰教的化身,是整个伊斯兰文明的象征。不论是《圣训》或传统,穆斯林的宗教、文化、遗产和身份认同等等都以穆罕默德为核心。这就是为何对穆斯林而言,攻击穆罕默德就等同于攻击他们自己以及其所承载的一切。

这也是为何普遍穆斯林都无法客观公正地讨论穆罕默德。毋庸置疑,当穆斯林把如此大的包袱带到讨论穆罕默德的谈判桌上时,他们自己的观点通常会受到次要问题的左右,例如:对亲属血缘群体的忠诚,甚至连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之间的近况也能影响讨论结果。

因此,当我再次出现在麦克家讨论穆罕默德时,没人真正了解我内心深处的动机。我兴致勃勃,热望能为穆罕默德作一个强有力的辩护,并能活力满满地代表他去荣耀伊斯兰教。其他参加者们则持学习的态度,并准备了批判性地审视我的发言。如果那时他们知道所提问题而带来的影响,或许在态度上会变得更温和一些。但现在回想起来,我很庆幸当时他们并不知道。

出乎意料,那天参加者的身份背景真是多种多样的:麦克、大卫和几位成员是信尔撒的,柴克是佛教徒,还有其他几位来自不同阶层的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,包括:一名警探、一名天体物理学家,还有几位在学校里教书的老师。

如果那时他们知道所提问题而带来的影响,或许在态度上会变得更温和一些。但现在回想起来,我很庆幸当时他们并不知道。

自我介绍后轮我发言,我用画架和活动挂图为穆罕默德辩护,与大家分享自幼至今形塑我身份认同的那些信息。我分享的是:通常情况下,穆斯林对西方非穆斯林所分享的伊斯兰教义及历史,我试图搭起一座伊斯兰之桥,说不定还能吸引几个人皈依伊斯兰教。

911事件之后,普通穆斯林最担心的是:我要和伊斯兰暴力形象保持距离。对阿赫迈底亚派的穆斯林来说,更是如此!一开始,我强调伊斯兰教是和平的宗教,而穆罕默德是历史上最慈悯、最和平的人。我向大家保证,对世贸中心和五角大楼遇袭并不代表伊斯兰教,我引用一位阿訇的格言以阐述自己的观点:“那些恐怖分子在9月11日不光只劫持了飞机,更劫持了伊斯兰教!”

我对大家说明解释道:“伊斯兰”这个词实际上来自于一个阿拉伯语词根,意为“和平”。而穆罕默德的生平也展演了和平,尽管麦加人对待穆民们如此残酷,但穆罕默德征服麦加那天仍大发慈悲,给了他们口唤(原谅)。我也讨论了穆罕默德发动的其他战役,并强调它们都是防御性的战役1,并且安拉施行显迹(奇迹)赋予了穆罕默德神圣的认可。

接着,我以另一个维度进行论证,例如:穆罕默德在科学上的神奇洞见,这是穆斯林护教者的常用手法。我说明穆罕默德晓知胚胎学、天文学、地质学,除非真主向他揭示,他才能获得这些知识。这再次明证穆罕默德得到了安拉的伯热克特(吉庆),而他当然是一位真正的先知。

穆斯林护教者常用的另一种达瓦(宣教)手法,是以引述《天经》为桥梁,同时推论伊斯兰教是《天经》的精髓。为达此目的,我分别引用了《天经》里《讨拉特》和《引支勒》中的两段经文,并将它们作为关于穆罕默德的预言。首先是〈讨拉特·申命记〉18:18,它预示将有一位像穆萨的先知即将来临2。我可以证明这位先知就是穆罕默德,因为尔撒和穆萨(摩西)完全不像;然后,我引述〈引支勒·叶哈雅卷〉16:12-13,尔撒指出,在他之后会有一位应许的保惠师前来,并赐予人们明白一切真理的拨排(安排)3。我认为这一位必须是穆罕默德,因为在尔撒之后没有任何重要的宗教人物出现,除了穆罕默德。

我坚持强调伊斯兰教是真主对人类的最后信息,而穆罕默德的来临并不旨在废除有经人(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)的伊玛尼(信仰),而是修正他们的信仰并且引导它们走向独一真神!穆罕默德的信息即结合了穆萨“以眼还眼”4的正义,也结合了尔撒“连另一边脸也让人打”5的慈悯。这就是伊斯兰教的核心,是传达给全人类的终极信息。在最后一点上,我明确阐述穆斯林与犹太人和尔撒的信徒,所信的是同一位造物主。

我洋洋洒洒地讲了45分钟左右,自觉成功地传讲了伊斯兰教,并且也热情地捍卫了穆罕默德的先知身份。

但是,提问接踵而至。

首先它们是一些无伤大雅、澄清疑问的简单问题,就像我询问尔撒的信徒们关于“三位一体”的问题一样。只不过这是第一次轮到我接受别人的提问了。

麦克首先发问:“纳比,我有一个问题。我听说伊斯兰教是通过刀剑扩张传播的,但你说穆罕默德只是出于防卫而发动战役。你能不能告诉我,为什么你的解说比较正确?”

这是个常见的问题,我马上回答:“《古兰经》中教导我们‘la-iqraha fi-deen’6。”阿訇们通常会以阿语吟诵它,以增添权威性,于是我有模有样地学道,“这句经文的意思是‘对於宗教,绝无强迫’,而穆罕默德兢兢业业地遵循《古兰经》,他等于是一部活脱脱的《古兰经》。穆罕默德传道时,曾表示宗教绝无强迫,若说他以刀剑传播伊斯兰教是极不合理的。”

过去每当我讨论伊斯兰教时,大家都认为这个回答还算恰当。但麦克为同沙比尔·阿里辩论前曾经深入研究过伊斯兰教,所以他准备了一个后续问题。“纳比,《古兰经》中还有其他经文,例如‘你们在哪里发现以物配主者,就在那里杀戮他们’7。我们怎么知道你刚才引用的经文有优先权呢?”

幸好我在最近一次呼图白(讲经)中曾听到这个议题的说明,因此我有了现成的答案:“那段经文是指一个非常特殊的状况,那时麦加的多神教徒们违反了与穆斯林的约定。那并非普遍的原则,而我们的普遍原则始终是和平。”

麦克接着问了最简单,但也最具破坏性的问题:“你怎么知道呢?”

“不好意思,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?”

“你怎么知道《古兰经》那段历史内容?”

“透过《圣训》,以及记载穆罕默德传统的书籍。”

“但你怎么知道它们的可信度呢?纳比,请注意,我是个历史学者。这些都是我针对历史文献会提出的问题,我同样也会以批判性思维来研究我自己的信仰。我之所以信赖《引支勒》,因为它们是在尔撒升天后不久撰写的,作者们都是见证人。然而我们如何确定《圣训》是否可靠呢?它们很早就撰写了吗?它们是由见证人撰写的吗?”

这样的角色转换叫我很为难,我闻所未闻!我从未见过任何人以穆斯林质疑《天经》的方式来反问伊斯兰教传统。环顾整个客厅,其他参与者都正襟危坐,很好奇于这个问题将如何发展。我似乎是耗尽“毕生功力”以应答。

“麦克,穆罕默德时代的沙希德(见证人)以口述方式来讲述这些故事,直到被记录下来。写下《圣训》的人都是德高望重之辈,他们以批判眼光确认每条圣训的传述世系是否可靠。这就是我们能信赖《圣训》的原因。”

我已经竭尽所能了,但麦克并不满意:“纳比,我知道你的意思,但我们如何确认呢?它们是在什么时候收集而成的呢?”

我闻所未闻!我从未见过任何人以穆斯林质疑《天经》的方式来反问伊斯兰教传统。

批判的洪水即将冲垮我的辩护堤坝,为了防堵它,我回答:“大约在穆罕默德无常之后两百年到两百五十年间。”

那时候,客厅里人不再正襟危坐,松了口气,仿佛那个议题已经解决了。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吧,我的实(确实)感受到整个客厅的人都开始反驳我的主张。

麦克以柔和的语调继续陈述他的论点,尽力让自己的话不至于流露贬抑之意。“纳比,等了两百五十年才把故事写下来,那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。随着时间流逝,传说层出不穷。坏人变得更坏,英雄更加英勇,丑陋的真相被遗忘,许多故事凭空被虚构出来。”

我明白麦克在说什么,但他在贬低我们文化中的权威人物,甚至可以说他是在冒犯权柄。麦克有什么资格质疑我们伟大的伊玛目(教长)们?比如:布哈里伊玛目和穆斯林·本·哈贾吉伊玛目?或者,他是在暗指那些传承传统的伟人——例如:穆罕默德的妻子阿伊莎或伊斯兰教领袖阿里——是不可靠的吗?

麦克在质疑早期穆斯林伟人们的可靠性,这个观念对穆斯林来说简直不可思议!我们从来都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,麦克的提问在很多层面上都令我不安。

“麦克,你并不认识这些你在质疑的人。他们才智敏锐,心灵诚实!正是他们的绥法提(品格)使得《圣训》值得信赖。”

“纳比,你说的没错,”大卫打断道:“麦克的确不认得这些人,但他要说的是,你也不认得他们。而且这些圣训成文太晚,我们无从考证传述这些圣训条文的人具备怎样的绥法提(品格)。”

麦克摇摇头说:“对!虽然这也是个可以成立的论点,但传述世系者的绥法提仍不是我的重点。我的意思是:即使那些圣训传统是由最值得尊敬的、立意良善的人写就的,他们仍是凡人。经过时间的流转,故事多多少少会被传得‘变味儿’,况且《圣训》经历了代代相传。对于在某个文化中产生重要影响力的大人物,这一点尤其适用,比如在早期穆斯林世界里的穆罕默德。因此,我们不可能确定这些故事的可信度。”

一方面,大卫和麦克继续互动着,很快的,越来越多声音加入了他们,几乎都是针对我所提出的各种论点进行辩驳。客厅里信尔撒的人似乎对讨论更感投入,尤其是穆斯林认为《天经》中提及穆罕默德是先知的部分。他们指出,我引用经文时漏掉了一些重要部分,例如:在〈讨拉特·申命记〉中,那位即将来临的人应该是个以色列人;而〈引支勒·叶哈雅卷〉中的那位“保惠师”应该是三位一体中的圣灵。

而另一方面,在场的几位不可知论者与柴克则持保留态度,但他们也点出有关穆罕默德与科学的问题,认为胚胎学和天文物理学在穆罕默德的时代是不为人知的……但我无法真正去消化他们的论点。最初的提问弄得我心里乌苏(烦闷)得很,在后来一直都处于防守状态,所以根本无心吸收更多对话内容。

事实上,那天晚上并没有改变我的任何看法。但有一件事让我无法释怀,不!是极其无法释怀:在场没有任何一位参加者因受我的影响而对伊斯兰教产生好感。我所有的热情、准备和举意(许愿)都没奏效。我非但没有达到我的目标,反而竟带着挫败感离开。为什么我无法为穆罕默德辩护呢?他难道不是一位毋须辩护的人吗?为什么我无法在信仰对话中获得任何进展呢?

令我惊讶的是,一直到那天晚上聚会结束,他们也并未特别提及穆罕默德的言行与绥法提(品格),或提出任何会迫使我采取防御姿态的负面言论。就因如此,我的朋友们让我认识到:我必须更谨慎地研究有关穆罕默德的真相。

所以,我决心从头开始研究穆罕默德,批判性地审视这个问题:“我们到底是如何确信那些圣训的可信度?”在场所有人都同意,在进入《古兰经》的议题前,我必须先回梦幻之队再次讨论穆罕默德。

但是这些后期的讨论从未发生过。而我对穆罕默德的研究结果,不止是打乱了一点点计划而已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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