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. 第三类人

 


初中一年级,我结识了几位好朋友:大卫、本、和里克,我们亲如兄弟也如影随行。尽管母亲不愿接受我渐渐长大,但为了给我更多社交活动空间,也渐渐地学会了放手。有时我会参加课外活动,有时去朋友家玩一会儿。

进入青春期前,母亲曾严肃地和我谈过。一天宵礼结束后,离开拜毯时母亲叫住我:“纳比,待会儿吧。”

我想她无意扯磨(闲聊),“怎么了,妈?”

“儿子,我希望你在学校多和穆斯林男孩来往,这样你才不会太孤单,并且你也能交到真朋友。但这不是安拉的命令,你一定要牢记:好共歹(无论如何)你在哪里、做什么,你都是伊斯兰教的使者,并且永远都是。”

我仔细聆听着,母亲的真挚打动了我。

“若人们看到你的脸,他们会想‘他是个穆斯林!’若你作毕业代表致词时,他们会想‘他是穆斯林的代表!’若你当选美国总统,他们会想‘他是位穆斯林总统!’西方世界以为我们是外人,还有很多人反对穆斯林。他们直观看到的是你的穆斯林身份,而你必须拥护它。”

因母亲不常这样说话,使我的责任感油然而生。我认真听着,也百感交集。

她紧紧抱住我,“小比,别担心,这是好事!这是吉庆和机遇——代表伊斯兰教并襄助人们认识这个宗教的美好。你代表毕业生致词时,人们会说:‘哇,伊斯兰出好学生!’;你当美国总统的话,大家会认为:‘伊斯兰出好领袖!’即便你当个门卫,也要做到最好!”

我点头肯定,尽管我不知她是否真的愿意自己的儿子做杂务工。

“听好,儿子,不管你做什么,都要成为最受人尊敬、最有叶给尼(诚信)的人,这样人们才会归赞颂给伊斯俩目(伊斯兰)。尊敬老师像你对待我一样。当我拜访老师时,我希望听到他们说‘你是班上最懂事的学生’。教门跟我们讲喝酒、骂人、和女孩独处都是哈拉姆(禁止的),德行高尚就没人指责你。他们心里称赞你因为你值得敬佩,也许会讨厌你因为他们讨厌自己。不管怎么样,他们都应该知道是伊斯兰教使你成为好人。”

我的实(确实)照做,我乐于和对伊斯兰教信仰有兴趣的同学传教;若是对我而言重要的事,我就挺身而出,并努力维护我的操守与名声。尽管我们仅仅是初一的学生,我已经知道有学生喝酒、吸毒、发生性关系。庆幸的是我的朋友们没有那样做,而要我以素常的德行代表伊斯兰教并不是难事。

但,事情变了。

青春期迷茫是普遍的,青少年渐渐脱离父母亲建构的身份并发展自我。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:我们家庭面临的挑战不止在于不同性格上的拉扯,更是不同思维与文化间的黑俩夫(分歧)。我和巴吉如陷深渊,双脚被禁锢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,不由自主。

我注意到的第一个改变是在家族聚会中。母亲的兄弟姐妹几乎都住在东北部,每年我们能相聚好几次。进入青春期,长辈们都期望我成为优秀的巴基斯坦青年,我倒是想——但我没有“巴基斯坦式好青年”的概念,更不知如何表现才好,而这部分也不是母亲擅长教导的领域。

我试图模仿表哥们和小舅舅们说话的风格,但我仍然无法巧妙把握巴基斯坦文化中“幽默”与“粗鲁”的分割线。但我在美国文化中则感觉游刃有余而且备受认可。家族团聚散会后的回家路上,我常因父母感觉不被尊重而引火烧身。

我的批判性思维就显得与我们的文化格格不入。

我意识到亲戚们对我的过于好问颇有微词。在巴基斯坦文化里,长者为尊——顺从则表示对他们的尊敬及爱戴,提问被视为挑战权威。然而在美国的学校教导我们勇于批判、质疑一切。因此我的批判性思维就显得与我们的文化格格不入。

当然我并不完美,例如我的自命不凡就惹了不少麻达(麻烦)。称职的父母努力塑造并引导孩子们克服自己的尔卜(缺点),我父母也不例外。但我父母眼中的某些不当行为其实是文化冲击:我们在文化中被塑造成了相异材质——他们认为我是上好的巴基斯坦亚麻布,但我更像是亚美棉混纺织物。

在学校也是如此,若我表现的太“巴基斯坦化”了就不便融入美国朋友圈,即便再多合作和亲近都抹不去那种隔阂。初中三年级的最后一星期令我记忆深刻,学校举办期末庆祝活动:每个人都得到“荣誉勋章” (Senior Superlatives),我收到的是:“最可能发明便携电脑的人,而且洗衣服的时候还忘在了裤袋里。”那天晚上直到拍合照前,我都玩得很尽兴。然而我的朋友——本,拍好友照时只邀请了大卫、里克,却没有邀请我!那一刻我仿佛万箭穿心!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痛,不过不是本的错,只是我无法完全融入任何一种文化而已。

不知为何,甚至我自己也很迷(不懂)。我既不属于传统的巴基斯坦文化,也不再属于美国文化。我属于一种“第三类文化”,一个孤独的第三类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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